前两天看了一个视频,大概是给上海这轮疫情翻案的,继而又发展成了一个campaign,招呼各种公众号发头条二条,对一个上海人来说,这「集体主义」实在是陌生,是不是吸流量我不知道,我只是比较担心:他们在给自己下套:
别人都让你个优等生去死了,你还在那儿说,我是学霸我怕谁?
省省吧,上海要被你们玩坏了。
1
第14天,健康码终于转绿。
清晨,被门口一阵玻璃胶撕扯的声音惊醒,我警觉地起身,看钟:7点。喊了一句:谁!
没有回应,声音继续。
披上睡衣走到门口,声响消失。开门一看,14天前装上去的电子门锁,已经被拆下。底下那个黑衣民警,只有一个背影。14天前,他也是这样走到我家门前,装上那把锁,然后离开,像一个隐形人。
这14天呆在家里,闷是肯定的。但许多事情让我觉得窝心。
比如每天下午三点半,志愿者准时到门口,收走垃圾。
比如给我们做核酸检测的医生,竟然第一时间加了我的微信,解答我的疑问,还为自己答复慢而说「抱歉」(这点我真的受宠若惊)。
比如小区同步封闭的头一天,外头下着大雨,物业大叔拿着一个喇叭在雨里喊大家做核酸,来来回回走了3次。
比如我趴在窗口,看人们排着队在雨中做核酸,老人搀着孩子的手,男人女人刷着手机,静默,无话,看不清他们的脸,但队伍就这么缓缓向前,一个倔强的孩子冲到花园的草地里,捡拾被雨水打落的玉兰,她母亲细声细气地招呼她回来,然后用纸巾把花瓣擦干,塞进她口袋里。
比如我被隔离的第二天,对门的阿姐就发来短信,短短几个字:“请安心,需要拿快递,跟我说。”要是在平时,咱们一年说不上三次话。
人生里第一次,我的上海那么小,被局限在了一个小区。两扇窗户是透视这座城市唯一的路径,当然还有电视,从下午三点到早上十点,那场发布会像是一种生活背景,在「猜猜谁会来」的语境背后,是另一种无可奈何,但话说回来,全国都在开发布会,哪一场「最好看」,大家心知肚明。
但上海做的很好吗?并不是。
微信里,很多朋友被一封再封,用凌乱的口吻和姿势甩出各种自嘲图,14天,7天,2天……好不容易捱到了,另一张「封条」又贴了过来。这些「起封」的公告,似乎成了上海的罪证,从华亭宾馆到六院,上海的「耻辱」再添新章。
于是,微博热搜就这么把「上海」挂在那里,全国人民都在嘲笑一个优等生的陨落,在包邮区,曾经的兄弟姐妹率先跳脚,用言语先造一堵墙,把上海隔离在外头。
从此,Made in Shanghai的list里,除了大白兔奶糖永久自行车,奥米克戎榜上有名。但你要是问我,作为一个上海人,会有耻感吗?
我明确告诉你:不会。
2
我无法确切描述上海人微妙的道德感(可能也是正在消亡的道德感),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对那场给上海翻案的Campaign不以为然,一种硬要把上海人的姿态解读成大无畏奉献的企图,最终只能把奉献变成风险。
不要给自己戴高帽子,因为会死的很快。
上海人最大的美德不是「为了你」,而是「不给你添乱」,这是一种自知之明,或许是一种信念作祟——当我们愿意保留最低限度的善意,我们实际上是在保护自己。
这里头有自私的成分,但有时候,自私比 一场「靠运动」哺育出了的善更体面。但「热搜基本盘」不是这样想的,他们吵架的逻辑是:
你要是觉得A城很好,他们会跟你说,A城曾经在某年某月某日发生过一件耸人听闻的事,所以A城不好。
又或者,他们会搬出自己住在A城的朋友小甲:“我的朋友小甲就在那儿,那地方可坏了!所以,「莫须有」或者「真有」的那个小甲,就代言了A城。
但你要是识破了这一点,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呢,他会回过头来反呛你:你不就是另一个小甲吗?凭啥你说好就好了?“
于是,这个辩论就像围棋里的劫,你俩互相打吃,不可能有结果。
所以我想套用一下《一句顶一万句》里的话:“这事儿,从根子上来说,就错了。”翻译一下就是:
上海为啥必须赢呢?
上海为啥就不能flop呢?
上海为啥一定要戴着主角光环大杀四方呢?
斗惯了的人总要给自己设指标,赢下比赛还不够,秋风扫落叶才能其乐无穷。可惜病毒没有位格,你可以俏皮地称之为「他」或「她」,但「它」抛了一个终极问题给上海:
到底什么叫胜利?
很多人不敢问,但却天天把胜利放在嘴上,于是给上海乱按了人设,什么优等生尖子生第一名学霸。捧杀起来也是大刀阔斧,这时候,法国梧桐和咖啡都救不了命,武康路和静安寺全成了累赘,千言万语一句话:
上海——loser。
作为一个上海人,我挺笑纳的。
我热爱这个当了looser的丑陋的上海;这个在关键时刻摇摆不定、不怀好意地破坏掉一座海市蜃楼的上海;这个会犯错却一直努力,也能接受每一个最坏结果的上海,因为它保留了我对一座城市最原教旨的期待——真实!
是的,真实。
在宅家的日子里,我每天最平静的时段,就是看着乌惊雷说出一个新的数字——比昨天更高的数字,他没有低下头,也没有什么惶惑,他只是平静地说出一个数字。
是的,真实是需要勇气的。
3
在中国所有的城市里,上海曾经是最乐意把阳面和阴面共同展示的地方,它相信摩天大楼和璀璨夜景里的进取心,它也笑纳妓女、买办、流氓们创造的污浊胜景,上海是最接纳失败的城市,因为上海人知道,胜负是一种随时可以逆转的情境。
于是,那些失败了的人,躲进森林一样的弄堂、公寓、混堂、酒馆,他们混迹在平庸又嘴碎的甲乙丙丁中间,把小市民阶级的生活惯性当成一种庇护,然后蛰伏、休憩,伺机而动,间或在这巨大的城市族群里,寻找自己的传人。
上海的英雄主义不是口号、聚光灯和标语,指点江山的努力在上海不过是抽刀断水,上海信奉水滴石穿——一种死皮赖脸的韧劲儿
所以,上海没有胜利,上海只有胜利和失败的轮转,说白了,就是勾连输赢之间的那条路,它们被打包在一起,变成一种叫做「日常」的东西。
《太阳帝国》里,还是孩子的Christian Bale逃离了集中营,在逃亡之路上,他发现了一座废弃的体育场,他走了进去,以为到了天国,那里摆放着因为战争,从上海这座城市里流转出来的珍宝。它们就这样躺在那里,泛着各种奇异光泽,像一片水晶海洋。
表面上,这是一幅「极致拜物」的奇景,事实上,我总觉得这是关于上海未来的某种预表,斯皮尔伯格把这座伟大城市的日常,从时间里萃取出来,扔进一座体育场,自私、贪婪、苦难、争斗……在这里勾兑出了一种极具魔性又很体面的温情,它最终稀释掉了所有英雄式的荣光
——上海容不下伟人。
上海只有在生活的蚌壳里熬着的人,或许利己、或许投机,但他们大概率能熬出珍珠,同时,让别处的嘲笑和鄙视自生自灭。
所以,我真的不在意热搜上那些天天骂上海的人,我只在意,自己还要封几天?因为「日常」被破坏了。
我也不关心所谓的战役最终能不能打胜,我只珍惜自己可以外出的每一天,如果「胜利」和「解封」一定要挂钩,那我愿意顺服,但不认为那是对的。
我尊重所有为这座城市奔波在第一线的普通人,我相信,支撑他们的未必是胜利的信念,而是让所有人「回到日常」的信念,只是两者现在变成了一回事。
因为在上海,我始终认定一条
——让别人享受胜利吧,我只要我的「日常」。